漫步襄阳:讲述一段水与城的故事
习惯了远走高飞,去看海阔天空。走得远了,飞得多了,风景也会看腻。世界再大,毕竟是人的。既然都在人生里过活,就来看看人生的底处,藏着些什么。
襄阳,这座走过2800年风雨的古城,没有大美的风景,有的,是历史深处的普通轨迹。汉水流淌、城墙变迁,几千年就这么过来了。城里的人生汇进去,这沧桑、静默的几千年,多了几声人的欢笑与悲吟。
细数汉水流年
长河一扁舟,多悠远的意象啊,时光都被拉长了。谁能永久地陪伴,很少吧。在爱情里寻找永恒,找回一把灰心。只有一叶扁舟,从有人烟的时候就开始在江心漂泊了。我开始信仰自然。瞧,船与水,携手走过荒芜流年。数船,不再是寂寞的消遣。
汉江是汉江两岸居民的生命线——徐信摄 从樊城一岸的明珠广场出发,经过矶头,沿条石堤岸走下江,两艘并排的客船停泊着,女人在剖鱼,男人招揽我上船过江。坐船,多么远古、质朴的记忆!船头在柔软的水面划破一道口子,一圈一圈晕开的细微波浪,像嘴角的笑意,被撩拨着层层荡漾开来。
襄阳人上出租直呼“过江!”,尾音和屁股一起坐稳,利落又潇洒。过江以后,才慢条斯理地说详细地址。襄阳人还常说的一句话是,去江边走走。穿梭汉江与江边行走成了襄阳人最平常的生活和乐子。像我一样有闲情坐船的人,寥寥无几,渡船因此而空荡。心里有点惋惜,但又明白所有东西,都和人一样逃不过命数。
绿染护城河 摄影:张玉涛 说起来,渡船的命比襄阳这座城的历史还要久,渔船和渡船是汉江的第一批船。在渡口还是这片流域唯一地标的远古,逐水而居的稀疏人家,吃水、浇灌、运输、交流都倚赖这条闪烁着母性光辉的大江。渡船像织布的梭子在两岸往返,人烟阜盛以后,才有了沿江分布的襄阳和樊城,城市这匹布才有了雏形。
樊城屏襄门 小舟轻上,春江潮水,碧蓝通透,仿佛汉江比人活得练达明白。城因水生,水能荣城。第一批渡船桨声呜咽时,襄阳这座城还在孕育之中。当南来北往的第二批商船,在汉江百舸争流时,襄阳已晋身为商贾云集的大都会。还在清朝末年的时候,樊城依托汉江黄金水道的便利,作为内地货物集散地,吸引了各地商人和商船。从火星观码头到梯子口码头5公里的江岸上,20多座类似的水运码头张开嘴巴,吞吐着来自鄂、豫、陕等各个省份的物资。
头枕汉江的中山前街,在老襄阳们的记忆里是樊城最繁华的街市:鼓胀但角落破损的风帆,铿锵有力的船工号子,弯腰佝偻的背夫憋红的脸,被捏紧成碗口粗的衣服顺江面滑过的流畅线条,在渡船里打哈欠或望着江面出神的乘客,不远戏楼传来的袅袅笙歌,临江面馆飘香的窝子面,宛如一幅清明上河图,透过泛黄的老照片,仿佛还能听得到生活热闹的声响,手心还握着撑船拉纤、背货浣衣的力气。
一座城的脾性都在她的舌尖上。码头繁盛的年代,船工背夫的工作节奏很快,做法简单省时的窝子面,在码头销路最好。店家前一晚将面准备好,第二天只需烫至七八成熟就可捞起入碗。口感不是常吃到的筋道,有点像荷包蛋上的流质蛋黄,没有熟透,却是味道最好的时候。听做法还有快餐的嫌疑,那时的襄阳,忙着做买卖,性子也太急了!
窝子面 窝子面上盖上牛肉哨子,现在的襄阳人管叫牛肉面,但风味一如故。要吃最正宗的牛肉面,得去教门街,那里都是卖牛羊肉的回民,所以牛肉哨子是极好的。教门街有一家答家面馆,和所有原汁原味的老字号一样,门面灰头土脸,但味道绝对惊艳。答家面馆忙碌的早晨,一个接一个“老板,二两牛肉面,一碗黄酒”,来了又走。牛肉面谁没吃过,黄酒也不稀罕!在襄阳,全不是你尝过的那回事。襄阳的牛肉面,汤汁色红,看着就有浓烈鲜辣的味道,入口后嘴唇麻的像蹦蹦床。端起碗喝一口黄酒,酒中酸甜正好压一压辣味。黄酒并不黄,由糯米酿制,乳汁一样的颜色,很好看,相传是诸葛亮妻子黄月英的首创。初尝一口像米酒,甜丝丝的,不过两三度。最妙的是冬暖夏凉,冬天小酌可暖胃,夏天下肚消溽暑。襄阳人都把它当饮料喝,五毛钱一碗,有些大爷能坐着喝小半个上午。日子越喝越美,襄阳人也比以前会享受生活了。我爱这甜味,也贪杯多喝了几口,没有酒量的人,立马晕乎乎的了。这才想起,黄酒也是酒。
襄阳中州码头上下船的人 在襄阳的餐馆点餐,末了,服务员总要问一句,“主食要什么,面食还是米饭?”。在吃米的南方,很少见。襄阳人总说“南不南,北不北”,他们自己也搞不清,襄阳属南还是属北。南北融合、南北要冲、南船北马,早就嵌进襄阳的骨子里了,这座城因此而包容。
襄阳是个包容的移民城市。诸葛亮是襄阳最有名的移民。东汉末年的襄阳,接纳了许多躲避战乱的北方知识分子。在襄阳的大街小巷,经常会与《三国》撞个满怀,比如诸葛亮广场、广告牌上的孔明菜、古隆中酒,一部《三国》被揉碎了,分放进这座城的街巷与食谱里。我遇到的一个门卫,三国故事张嘴就来,三顾茅庐、马跃檀溪、关羽水淹七军……处处必提襄阳。家门口发生的天下事,总是很得意的。襄阳人总结出,一部《三国》有32个回目、48个故事发生在襄阳。掉书袋和背景点,都显得拙劣、累赘。一睹风采,看书最好,煞历史的风景,讨人嫌。
陈老巷阮祥泰后人阮成先生和夫人 女人是水做的,有水的城市,我都喜欢。汉江是女人么?行舟江上,汉水柔软的发肤,像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,滋润心扉。江流天地阔,我和远处的汉江大桥一同微醺在“襄阳好风日”。
水动,桥静,但桥是征服水的。汉江大桥的钢梁轮廓四四方方,并不美,像一个除了刚毅什么都不剩下的男人,女人不爱,男人看着古怪。不过,也有美光顾的时候。每当朝霞余晖与长河落日紧贴他的脸,一种英雄主义的伟大之美升腾,那光影,隆重的像他的颁奖典礼。他是汉江的第三批“船”,靠修长结实的身躯在两岸来回摆渡。汉江大桥通车以后,襄阳和樊城才真正开始了一个城市的生活。后来,汉江上陆续出现了长虹大桥等好几座桥。襄阳人还是喜欢亲切地称他“一桥”,字里行间都是爱。
船靠岸了。脚下就是老龙堤,从万山到长门绵延十多里,《大堤曲》唱的就是这里。我最爱的是它的条石驳岸。走累了就坐在条石上休息,长形和方形的条石咬合衔接,水波不侵,襄阳也因此比樊城少受水患之苦。一块条石肯定呛过许多口水,被许多船磕过脑袋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抚摸条石,润润的、凉凉的,有半夜的触感。现在,石缝里长出杂草,郁郁葱葱,少受打扰。下游崔家营大坝建起来,眼前水阔江平。
汉江渡船 薄暮时分,老龙堤是襄阳人消闲的好去处。眷恋不去的老人将鱼线向江心抛去,长长的鱼竿、鱼线与空气摩擦时嘶嘶作响,还能听得出力道;临江吹葫芦丝的中年男女,江风轻挽起他们的鬓发,日落黄昏中乐声清扬;苦练滑板的酷少年,我总是多余地担心他会一头栽进江里;沙洲浅滩上,倦飞的宿鸟,呆望江面若有心思。到了酷暑,又是另一番景象:男男女女畅泳江心,尽享清凉一夏。每年正月二十一穿天节,城里的女子会齐聚在江滩寻找中心有孔的石头。最隆重的礼赞是为她设一个节日,襄阳人是这样爱汉江的。
护城河 走了一趟,我开始嫉妒襄阳人。同为江边长大的孩子,襄阳人能腻在水怀里。汉江的碧绿清澈是想让人尝一尝的。北京吃的就是从汉江调过来的水。但是,现在北京空气太糟,都想逃。襄阳人好福气,城中就有天然湿地。
天黑了,沿岸高楼、码头、城墙上的灯火鲜艳刺眼,暗较高低。船餐厅的小窗格里漏出懒洋洋的微光,在昏暗与静谧之中闪烁着暧昧浪漫的情调。它们是汉江最晚的一批船,没有脚,终年都不会走动。
临汉门 Tips:2010年,襄樊市更名为襄阳市。这座已有2800多年历史的楚地古城,由襄阳和樊城两个双子城组成。自古以来,襄阳就是政治、文化中心,樊城发展成商业中心。
Tips:清末到民国初年,襄阳有21座会馆,山陕会馆、黄州会馆、抚州会馆……会馆与码头是樊城商业繁荣的见证。可惜现存的会馆不多,其中山陕会馆最奢华精美,抚州会馆的戏楼最完好。戏楼为襄阳戏曲繁荣提供了舞台,后来襄阳腔与秦腔结缘成为京剧源流。
Tips:襄阳有汉水女神的传说,据传襄阳才子郑交甫正月二十一在解佩渚遇到汉江神女解佩以赠,襄阳独有的民俗节日—穿天节的来历可能与这个传说有关。
古城砖的奇幻漂流
城墙是一团泥。除了土墙,还有砖墙,但砖也是泥塑的。成片城墙倒塌了,襄阳城也骨折了,骨架都快散了。但总会站起来。襄阳的城砖是见过世面的,战火、洪水只是常规历练,等待它的还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。
“纸糊的樊城”也有城墙,不过都是土墙,挑不起担子,只剩定中门与屏襄门,大多数人都是闻名而来看襄阳城墙的。襄阳城墙从汉初开始修筑,经历朝整修,但都是土墙。明代以后,始有砖墙。我要寻找一块明代的城砖。
中山前街录像店 一个养得起一票民间收藏家的城市,肯定有扎实的历史文化底子。施锦华是襄阳收藏圈子里重量级的人物,2011年,他在襄阳城长门附近的一处老屋地基,淘到一块明洪武十六年的城砖,那是他的心头爱。在“锦华馆舍”,刻有咸丰、光绪、民国等字眼的城砖叠放,像一部襄阳简史。
上城墙,读史去。
临汉门城楼,城垛上两个身穿盔甲的石头士兵,面江矗立。在襄阳古城,岳飞重筑兵事,宋蒙之战矢如雨集,解放战争炮火轰隆,都是功绩。“铁打的襄阳”是被打出来的荣誉。放哨与警备是襄阳城墙的常态。历史的空气太紧绷了,哪有生活可言呢。顺着士兵远眺的方向望去,簇新的高楼大厦与上了年纪的小楼杂居在沿江大道,战火退去,城市的野心也开始孕育。
仲宣楼 往西走,就是夫人城,这是一座女人筑的城!城楼亭心,一座汉白玉石的女像眉目双锁,是她——韩夫人带领家婢和城中妇女增筑了这道内城,抵挡了前秦苻丕的进攻。戎马倥偬的日子,女人被逼得要和男人一样有气概,能担当。但是,烈女太刚,容易折断,我还是偏爱有才气的人。
一篇《登楼赋》和一部《昭明文选》,证明襄阳城墙不是一介武夫,他也有飞扬文采。来仲宣楼的那天,护城河里有红绿两条细细尖尖的船,碧绿的城河水把心都洗亮了,远处的朱红色城楼做人文背景,说是牛津和剑桥在赛船,也相宜。楼与水是明媚的,王粲来的时候,却是“气交愤于胸臆”,损失了多少好心情。
有历史,就会有浮沉。襄阳城墙的名声,不是浮着的,保存至今,也有许多沉痛。水患只是一个疮伤,这座城和汉水的爱恨,是一辈子的事。伤他元气的,是建国以后的无序拆迁。
城墙是一团泥。除了土墙,还有砖墙,但砖也是泥塑的。成片城墙倒塌了,襄阳城也骨折了,骨架都快散了。但总会站起来。捡城砖筑新房成为一时风尚,古城砖从城墙走进平常百姓家,有一批城砖漂流过江在樊城的九街十八巷落户,成为地基或墙砖。襄阳又挺立了。
几十年后的今天,那一批的新房子也成为病病歪歪的老房了,九街十八巷在“旧城改造”运动中被拆除或改造。忧心忡忡的施锦华走街串巷,在瓦砾废墟中捡拾散落的历史痕迹与襄阳旧事。
九街十八巷,数下来都要好久,陈老巷、余家巷、古井巷、瓷器街、炮铺街……老巷是一个大容器,里面装满了多少老襄阳的生活与命运呵,皱巴巴的旱烟叶、沿街叫卖的货郎担、啧啧作响的缝纫机踏板、烈日空场里晒太阳的渔网、拉蜂窝煤的木板车……一种远去并将被现代化漂白的记忆,一种被淡忘的人居方式,一去不复返了。城市总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,老巷不改,城市就不能蜕皮。但那一挥手,怎能不道一声珍重。
为什么要远走?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蛊惑了多少不安的心。我开始恋恋于手边的寻常风景,于寻常中读出况味。在陈旧与沧桑里,生活的根、童年的根、城市的根、都可以找见。来,跟我上老街,不看景点,只看生活。已经消失的,或正在消逝的,那么美。
永丰巷有个“自来泉”澡堂和“二我”照相馆,多么可爱的名儿,只念取名的心思,就萌生光顾的冲动。以前条件差,都是挤大澡堂子,洗出一身汗。那时照相也稀罕,不比现在,全民摄影时代,眼看着胶卷成了古董。
不知是哪家的,木搓衣板、衣篮和棒槌,在墙脚晒太阳,湿漉漉的,打了很多“补丁”。遇到的女人说:“这样洗,干净!”。很多人见了这些都会稀奇,现在机器普遍代替了人力,洗衣机省去许多麻烦。但是看到木质的老物件、挎着衣篮去河边的女人,总会怀念那生活的质朴。
中山前街玩耍的孩子 中山前街有一处残存的历史墙绘,毛主席光芒照四方,多么温暖。这个年代,毛主席头像依然流行,只是在798,成了文艺范儿。
中山前街还有家录像店,门前冷落,黑板上写着最新影片“下午丐世神刀,晚上螳螂拳”,还是上个世纪的口味,眼熟、亲切。去年贺岁档,《泰囧》创13亿票房,逗乐了新生代。口味这东西,也爱跟时代的风,一阵一阵的。电影院是从录像店手上接的班,知道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。
我来的时候,只剩下拆与搬。幸而生活与变迁,镜头打理得完好。在老街,生活节奏和生活方式,都慢半拍。因此你能看见,我们现在的生活,走过什么样的路。并惊醒,它会走下去,绝不停留。有一天,此刻的生活,也会成为一次历史巡展。活在当下的意义,开始明了。
老街的小孩,就是一道可爱的风景。小男孩似乎都是一样的调皮、贪玩,窄巷里打弹珠、斗鸡,还能看到我们童年时代的游戏。小女孩则不同,放肆笑的娇俏可爱,她们的快乐一览无余;最难忘的是那些含着笑意的女孩子,与世无争,没有伤害性。她们还能与邻居家的玩伴,相约一起长大。老街里的这些孩子,恐怕是城市里最后一批,有集体成长记忆的孩子。有人说,老街是城市的童年,那在老街的童年呢,又会是什么?希望城市留给自己和孩子的,不是一段无根的记忆。
诸葛亮广场孔明铜像 幸存的老街,陈老巷是唯一。清末民初,它是樊城最繁华的商业街。每天形形色色的人,从门洞进出,他们的脸映照生活的真实:陈老巷消沉下去,1958年以后再也没有商户。繁华是与生命同在的源远流长,有人有城就会继续下去。繁华的迁移,也是城市的成长路。但有幸参与城市史诗般的生命进程,陈老巷免不了骄傲地悲吟。有些人,走出这扇门,再也没有回来。阮祥泰第三代传人阮成,在42号守了一辈子。又要老生常谈了,这个屋子,同样少不了家族兴衰的苍凉。可是,一个话题能常谈常新,应不乏永恒的韵味。襄阳摄影师张玉涛,常常独自一人带着相机,在老街转悠,他说,“沧桑中的平静,这就是老街里几百年来的生命,这就是历史深处的普通人生”。老街若有耳朵,也许会被这一语温柔惊醒。开了又谢了的繁华,聚了又散了的人,一切都在流逝。只有生活,着陆一块土壤,就扎根向深处,开出永恒的生之花。
从陈老巷返回,路过古井巷、瓷器街,砖块瓦砾遍地。底下埋着多少城砖?从泥到砖,要经过高温。从砖到泥,只需一锤。历史在被敲打中反复。
一个世纪的寄宿以后,古城砖又开始了漂流。施锦华和他的拾穗者朋友因此忙起来。
Tips:陈老巷42号阮祥泰是巷内首户,民国时期靠第一代阮燮堂,经营布匹生意起家。后来因为战乱与经营不善倒闭,陈老巷的衰败也接踵而至。一部分阮家子弟外出谋生,这个大家族也散了。第三代传人阮成手持父母遗照,想传递什么,是缅怀还是沧桑?但都太渺小。这里面有超出个人的意蕴,从这对父子一个模子刻出的法令纹我看到,恋土与守望,只因根系于此。
Tips: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是湖北襄阳一批致力于“回到田野,守望故乡”的志愿者团队。在襄阳市针对樊城老城的“旧城改造”大潮中,拾穗者孜孜不倦地捡拾老樊城印迹,记录口述历史与老街印象。也许你下次去襄阳时就能看到一个不同于往常的民间博物馆,里面陈列着老街门牌、八九十年代的月历,还有老樊城的声画重现,仿佛回到一个消失的年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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