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藏定结:隐秘的后藏湿地王国
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,定结乡六个村庄的村民举家出动,带上悉心准备的酥油茶、青稞酒、干肉、点心、糖果,在湖畔的一片草地上搭起色彩斑斓的帐篷,然后就开始尽情欢唱、舞蹈、嬉戏,这就是藏地的“过林卡”活动。林卡在藏语中意思为“园林”,所谓“过林卡”,就是来到像园林般美丽的地方,一起祭祀、聚会、娱乐的意思,相当于内地人所说的“踏青”、“郊游”。这种过去以祭神为主题的节日,到今天已逐步演变为自娱自乐的活动,一般也不太讲究季节,只要大家达成共识,随时都可以举行。
定结湿地 进入定结,始于一场冰冷的夜雨
2012年7月3日。从西藏岗巴县到定结县的路上,一辆白色中巴车飞速地行进在旷野中。从拉萨机场算起,这辆白色中巴车在路上行进了将近20个小时。按照既定计划,我们希望在当天晚上赶到定结县城所在的江嘎镇。
这一次长途旅行,我没想到自己会走那么远。7月 2日,为了防止高原反应,我们从日喀则市区转车到了日喀则地区最南端的亚东县休整。一天后,车子从亚东县城所在的下司马镇出发一路向北,几乎是沿着清末英军入侵西藏的路线行走的。从县城出来,车子先是穿过全球海拔最高的小镇帕里,在亚东县堆纳乡曲美雄谷古战场短暂停留,然后向西折入岗巴县境内。黑夜来到时,我们的车子还在岗巴县昌龙乡境内,几乎不可能按计划到达定结县城。借助手电筒的微弱灯光,我翻开了一张日喀则地区的地图,亚东、岗巴、定结三个县由东向西依次排列,静静地躺在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怀抱中;从这里再向南走,穿过喜马拉雅山的几条沟谷,就是不丹、印度和尼泊尔的国境了。
定结人文与自然景观分布图 当夜色在高原上突然降临的时候,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。只见夜幕疾速降落,有鹰的速度和牦牛的力量。“世界屋脊”的黑夜显得那么深不可测,仿佛是挤成一团的牦牛群。所以我产生了这样的恐惧:我们的车无论跑多快,都不可能从黑夜的围困中突围。我能看到的只有车灯的光晕,它是万丈黑幕中打开的一点缺口,我们试图从这缺口开始,用车灯撕破夜幕,但最终无济于事——夜是那样的黏稠,那刚刚撕开的缺口,转眼就在身后合拢了——这黑夜的统治力,足以盖过任何猛兽。
更糟糕的是,一场大雨不期而至,让我们陷入更加狼狈的境地。那真是一场空前浩瀚的雨,像千军万马一般从夜的深处席卷而来,瞬间天摇地动。事情没有马上结束,我们身上的疲乏正在波涛汹涌般袭来。正当大家准备在雨夜里穿行,争取尽早赶到定结县东部的琼孜乡时,一条暴怒的河突然拦住了去路!原本那里不是有水的河,而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河道,到了雨季才会被山洪填满。除了叶如藏布和吉隆藏布两条大河,岗巴、定结境内还纵横着无数条深深浅浅的河道,它们像是大地的掌纹,鳞次栉比地并流、交叉,甚至会还连成片片湿地。
定结县琼孜乡琼孜村,海拔4820米的色林普峰为琼孜乡的重要地标。 很快,连绵的大雨让河道迅速涨满了水,决口的水又流入其他小河道,这荒原上突然间出现了多条洪流滚滚的河流,它们宛若绳索一样把我们的车给牢牢捆住了。最终,带队的赵春江老师决定放弃各种突围设想。大家于是一个个竖起衣领,把头歪在车窗上,准备在车里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。
汽车的火熄了,灯灭了,车内气温在急剧下降。我不敢相信,这盛夏7月的夜晚居然如寒冬般阴冷。我甚至觉得,自己的体温也在下降,慢慢地变成一块荒野间的岩石。7月4日早上,我是被高原的阳光叫醒的。醒来的时候,一位叫拉巴的姑娘刚刚点热炉子。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古朴的藏房中,墙边的藏柜虽然久经烟火熏染,但精致的木雕和花饰依然夺目。
恍然间,我大脑一片空白,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。
河湖湿地,安放着温暖湿润的岁月
阳光照射到靠近窗口的地面,那里像是铺了一块明亮的地毯。我被窗外的阳光引诱着,起身向屋外走去。站在土墙围成的院子里,我才发现空气里的光芒来自北面的雪山——海拔4820米色林普峰,是定结县琼孜乡的最重要地标。乡政府坐落在色林普峰的聚焦下,清澈的叶如藏布则从它的南面流淌着。
定结县多布扎乡多布扎错 我没有想到,当我醒来,在黑夜与暴风雨的尽头,展现在我眼前的,居然是一片浩瀚的湿地。它单纯的色彩,在雨夜之后显得那么突兀和明亮。我们在内地很少目睹这样的单纯:草地的绿、苍穹的蓝、雪山的白、僧袍的红。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梦境,因为眼前的一切虽然是初见,却都似曾相识。至于那个刚刚消逝的暴雨之夜,原来是高原为了向远来者展示这片湿地而准备的一支序曲。没有任何地方比世界屋脊更懂叙事的戏剧性——它将先抑后扬的表达方式运用得淋漓尽致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恰是在这份无言中,这方天地向我们诉说着它的神秘、神奇。
科学家认为,那些陆地和水域的交汇处,水位接近或处于地表面的区域就是湿地,是陆生生态系统和水生生态系统之间的过渡性地带。《拉姆萨尔国际湿地公约》对湿地的定义是:“湿地系指不问其为天然或人工,长久或暂时之沼泽湿地、泥炭地或水域地带,带有或静止或流动,或为淡水、半咸水或咸水水体者,包括低潮时水深不超过6米的水域。”在我看来,“世界屋脊”上的高原湿地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巨大容器,它如海绵般柔软,却有巨大的吸纳力,将湖泊、河流、森林、草地、水洼等各式地面景观一网打尽,又把黄鸭、灰鸭、斑头雁、黑颈鹤、天鹅、岩羊、藏野驴、藏原羚、棕熊、雪豹、西藏蒿草、高原芦苇、沙棘等生物资源吸收进来。
湖边的沼泽地是黑颈鹤喜欢栖息的家园 湿地的标志性生物是塔头草,一种高出水面几十厘米至一米的墩状草本植物,它们以强大的阵容成为高原湿地的主体。塔头草对于时间的占有是耸人听闻的:它们原本是由沼泽地里各种苔草的根系,死亡后再生长,再腐烂,腐烂后再生长,生生死死,不断轮回,并和泥灰炭长年累月地纠缠在一起,形成的一座又一座类似单层宝塔的景观,因此俗称“塔头墩子”。生物学家告诉我,年岁最长的塔头草寿命可达10万年。所以,只要你深入湿地就会轻易发现平凡事物身上的传奇。在一棵渺小的塔头草面前,人类的寿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。
定结县定结乡罗巴村,几位到湖边洗衣归来的藏族同胞 湿地的生命力是可以被一点一滴看见的。我最先看见的是湿地上的青蛙,它猝不及防地弹跳,让寂静的湿地有了动感;青蛙落脚的地方,黑颈鹤腾空跃起,动作像骄傲的体操运动员那样自由、舒展;接下来,三三两两的羊像无声的云从村子里飘过来,它们身后是牦牛家族,带着高海拔的困倦与慵懒;再后来,高原上真正的主角——放牧者出现了,他们被牦牛这些群众演员簇拥着,压轴出场;在农区,村妇开始下地了,在青稞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,黝黑的脸色与雪山下大片油菜花田完美地合为一体。
琼孜乡中心小学的师生们,直接将课堂搬到了野外 回到琼孜乡驻地琼孜村,拉巴姑娘已经为我们烧好了酥油茶,正倒进擦得锃亮的铜碗中。朝村里走的时候,我看见烟囱里冒起了炊烟,如风中的哈达,丝丝缕缕地飘动。湿地周围,安放着许许多多的家园,安顿着一段段温暖湿润的岁月。
峥嵘土林,顿时可以凝固流动的时光
如果拥有飞鹰的视角,我们一定会看见,在喜马拉雅山北麓、雅鲁藏布江以南的狭长地带,分布有大面积的湿地——河流蜿蜒如蛇、湖泊多如繁星。其中,定结、岗巴县境内的湿地分布集中,且保持着原生状态,外界很少有人进入。
在多布杰面前,我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惊喜和兴奋。他却笑笑说:“你现在看到的,不过是冰山一角、九牛一毛而已。接下来,我要开车带你在湿地周围跑上一星期,让你这个客人开开眼界!”多布杰是一位“70后”,瘦削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,安静沉思的时候像个文艺青年;这位生在高原上的小伙子,多年前曾到内地接受高等教育,最终又回到了这块高原。当我提到湿地时,平时很安静的他立刻又激动起来,嘴上侃侃而谈,脸上写满自豪。
牧村大峡谷土林。 我们的越野车从琼孜乡琼孜村出发,沿着叶如藏布河谷向上游走去,并很快到达定结乡。在群山的褶皱里,我远远地望见了一片湛蓝的湖水——共左错。在远处时,那一池水在盈盈地晃动,波光粼粼,似乎一阵风就能让湖水洒溢出来。等到车子开到湖岸,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它的广阔:这湖面积约3.5平方公里,一条窄窄的公路环绕着湖的南、西、北三面,画出了一个优美的“几”字弯,串起了七八个珍珠般的小村落。汽车驶离共左错,经定结乡驻地定结村,穿过拉贡山口之后,进入了定结县东北端的多布扎乡。这时,一片透亮的水光刺到了我的双眼。啊!原来这儿有一片更广阔的高原湖泊——多布扎错,地图上则标注为“错母折林”。多布杰告诉我:“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湖,如果有机会从空中航拍,你会发现湖面的样子就像一只卧在草地上的绵羊。”
定结高原的总体地势东高西低,其东部是以多布扎错为中心的高源湖盆区,平均海拔约4500米。 车子在高原上奔走时,我原以为一草一木都能直白地袒露在视线中。然而,这广袤的湿地上隐藏着太多看不到的秘密,比如那条叫“参果出波”的季节河。当我们来到湿地东南缘的时候,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间凹了下去——这空间上的巨大落差让我们始料未及。一条纵贯南北的大峡谷让现场所有人惊呆了——那条巨大的地沟,犹如洪荒时代的地裂,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雪山脚下延展而来。据粗略统计,河谷长约15公里,宽度达一二百米。被参果出波切割形成的这道峡谷居然没有正式名称,当地人俗称“牧村大峡谷”。它被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广袤湿地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,成为一处秘而不宣的地方。最让我惊讶的并不是峡谷的陡峭,而是河床上发育出的大片壮观的土质“森林”,它们或纠结错落,或站成队列,或森严独立,或三五成群。一条只在7至8月才有水的时令河,何以有如此大的切割力量?它为何能够像雕塑家那样造出了这琳琅满目的作品?
为了找到科学解释,我请教了两位地理学专家。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的张捷教授,曾在国内首次发现青藏高原特有风蚀喀斯特地貌。当我把定结县的这种奇特地貌照片给他看时,见多识广的张教授也大吃一惊。几天之后,张老师做出了初步分析:“牧村大峡谷内的柱状地貌应该是土林的一种。发源于雪山脚下的河流的深度切割导致边坡产生卸荷裂隙;河水沿着这些缝隙继续侵蚀,残留形成了这壮观的土林。”在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的彭华教授看来,峡谷中的洪积物是“洪积泥砾”——一种没有成岩、固结的半土半石的物质。“这些土林所在地曾是一大片洪积扇,后来被流水深切为一条沟谷;目前我们很难对这种地貌进行准确命名,但它的形态很像我们说的土林。”资料显示,云南元谋、西藏札达均发现过类似的地貌景观。不同的是,这两地的土林发育在盆地中,而定结牧村的土林在河床上发育,十分罕见。
琼孜乡牧村的农田像一大块黄绿相间的地毯;远处,一条若隐若现的沟壑突然出现。 让我难以置信的是,这晶莹、柔媚的水,居然能变成一把锋利的刻刀,在大地上凿刻出了如此巨大的裂口。这让我对于雪山生出了更深的敬畏。更令我敬畏的,是时间。在峡谷边上,我第一次能看到如此深远的时间:亿万年的时光变迁,在峡谷内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,最终幻化成这凝固的土林。看到它们的那一刻,光阴似乎一点点慢了下来,最终凝固成一片巨大的苍黄,衬托着人类的渺小。
光线暗淡时,那土林仿佛是一群风烛残年、皱纹堆累的老人。当光线射过来,它们就突然变成了威风凛凛、肌肉发达的壮汉。光影变化之间,我突然觉得它们是有灵性附体的,它们似乎是一群普度众生的喇嘛,而整条大峡谷则是天地间的一处巨大神殿。天上的云在奔走,大峡谷里这些满身尘土的僧人也在成群结队地奔走着。他们仿佛来自云端,来自雪山高处,然后奔向每一个炊烟升起的村落……牧村大峡谷一路向北延伸,越来越浅,最终如草蛇灰线,在附近的草原上隐匿了形踪。当峡谷消失后,一座座耸立的村庄出现了。村子周围,雪山融水造就了一大片冲积扇,成为这一带最适宜生存、生活的地方。
古堡碉楼,颠覆了固化的历史偏见
下一个奇迹是什么呢?定结高原真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,让我们的考察过程悬念重重,惊喜不断。接下来,它又用接踵而至的惊喜来嘲笑我匮乏的想象力。王彤带我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河边峭壁上,并指着那里说:“里边藏着神秘的石窟群。仔细看,外形像不像敦煌莫高窟?”我定睛望去,那砂岩峭壁与莫高窟果然有几分相像。不过内心还是有所怀疑:这常人难以到达的偏僻之地,怎会有大规模的佛窟呢?
图中的废墟过去是曲热宗的办公地,一处将寺庙、城堡、碉楼等融为一体的庞大建筑群。 峭壁旁的小河叫“给曲”,旁边就是琼孜乡的羌姆村。给曲从南向北流淌,并在村北6公里的地方汇入叶如藏布。保存石窟的山叫果美山,山东面的峭壁布满了密密匝匝的“蜂窝”,在阳光普照之下犹如梦境般出现在我面前。多布杰告诉我,王彤所说的石窟造像和精美壁画就藏在里边。我顿时觉得,宗教的种子似乎是最有生命力的力量——在看起来像是生命禁区的石崖上,这小小的种子竟然可以开出绚烂迷人的花朵。
曲热宗碉楼的监视范围十分广阔,透过其瞭望口,远处的雪山、湖水、农田尽收眼底。 我以笨拙的动作爬到一座叫“金刚界曼陀罗”的石窟里。当多布杰用手电照亮四周洞壁时,我正呆呆地张着大口——既是因为呼吸困难,更是被洞里的艺术品惊呆了。洞穴被照亮的一瞬间,那些或静坐、或沉思、或舞蹈的众神们集体降临了。与我的狼狈不堪相比,他们一个个衣褶飘动、面容净雅。慢慢地,一种庄严静穆的气息渗透了我的身体,让我安静下来,一点点地摆脱了焦虑与恐惧。当时的那种情状,至今难以重新再现。水一般透彻的阳光自洞口流淌进来,壁画上的衣褶随着光线明暗而变化,像水草一样在透明的水中舒展、飘动、游走。在五方佛和从菩萨身边,站立着大量的供养人,成群成组地出现,有意思的是,他们一律穿着“吐蕃装”,佩带弓箭或者长刀。长期研究藏文化的谢继胜教授解释说:“这种戎装打扮的供养人形象,在西藏早期的佛教壁画中十分少见,但在夏鲁寺初建时期的壁画中可以看到。”专家们据此判断,羌姆石窟应当开凿于11世纪。
当黑夜抹平碉楼的粗糙外表后,它身上居然透出了几分轻盈和灵秀。 定结县给曲河畔的“羌姆石窟”经摄影师赵春江传播后,逐渐为外界所知,并成功入选“2011年六大考古发现”。但是,羌姆村的石窟是孤立存在的古迹吗?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?当然不是。漫长的历史年代,羌姆石窟附近的定结、岗巴县境内,方圆两百公里的地面并不是未开化的荒原。当地史志记载,这片看似封闭的高原盆地中,曾经分布有成百上千座寺庙、城堡、碉楼。现在,我们还能找到它们的身影吗?我们隐约感觉,在滔滔奔流的叶如藏布河畔,一定会有更多惊喜等着我们。
在萨尔乡普洛村附近,好几座屹立在山头上的碉楼,像一个个披着厚重铠甲的士兵,守卫着山岗。这只是一首乐章的序曲,接下来还有更多惊心动魄的发现。当车子开过定结乡曲热村时,我看到了更雄伟的建筑:一座与山石融为一体的绛红色城堡,在阳光下展露着自己的矫健躯体。这庞大的建筑群仿佛是藏歌中最嘹亮的唱段,以气势汹汹的姿态冲击着我的视觉。或许曾遭遇过战火洗劫,或许遭受过洪水袭击,曾经金碧辉煌的大堡成了无人看管的废墟。登上城堡山头向下望去,依次是金黄的油菜花田、碧绿的草地、青蓝的湖面,视线尽头是绵延的雪山。由于天黑前要赶回琼孜村,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撤离,等明日再来细细探寻。
第二天,温暖的晨光给残缺的城堡抹上了一层金粉,而我们已在此守候多时了。阳光普照时,我们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它的庞大身躯。原来,这是一处将寺庙、城堡、碉楼等建筑样式融为一体的大型建筑群。在藏地,除了著名的布达拉宫,我从来没有见过结构如此繁杂、建筑样式如此完美的建筑。废墟上还有一座寺庙叫曲热寺,建在山体约2/3高度的山腰上,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早已坍塌,但转经筒和晒佛台尚在。山体四周围绕着一道城墙,四个角落分别有一座佛塔和碉楼。我们一行三人从不同的线路向古堡高处攀登,最终汇聚在中部的一座碉楼废墟。这是一座保存较为完整的藏碉,由粗砺的石块砌成,高约10米左右。让我们惊叹的是,碉楼的每个箭孔都对应着山顶或山脚的一个重要位置,那些内小外大的箭孔,如一只只睁开的眼睛,注视着四面八方的敌情,恰好可以覆盖整座山体,没有留下任何射击盲区。
古娃村过去至少有五六座高碉。(绘图/刘震宇) 关于曲热寺和整座废墟的历史,多布杰没法讲清楚,我也没有查到相关资料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这片被战火洗礼后留下的巨大废墟,足以证明这里曾经是一座繁盛的城池;这片广阔的湿地不仅是一块生存宝地,也一定是宗教传播的温床。诚如多布杰所说:“正是为了捍卫宗教的权威,保卫寺庙的财产,才有了那些坚实的城堡和碉楼。”碉楼、城堡、寺庙之间有条条石阶路相通,像一条条骨骼、经络,把一座座独立的建筑联在一体。后来,当美轮美奂的建筑变成一片废墟时,这些经络和骨骼却几乎完好无损。如果从空中俯瞰,这些线条与废墟的平面仿佛是一张潦草的建筑图纸,可以勾勒出整个建筑群的大体轮廓。
曲热宗四角各有一座碉楼,如今只留下了被战火洗礼过的残躯 我爬得越高,视野中湿地、湖泊就越像一幅巨大的唐卡,一节一节地竖起来,露出每一个细节。那一刻我觉得,沼泽、湖泊、草地、雪山、碉楼、古堡、寺庙、石窟、村庄、牛羊、神灵和谐地共居一块土地,形成了一个比建筑群更巨大、更复杂、更完美的有机体。我甚至觉得,这片湿地本身就可以被视为一座巨大的建筑:山峰是立柱、河谷是走廊、平地是厅堂、植被是花园……
经过共左错,我们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北,探访更加壮阔的高山湖泊——错母折林(注:又名多布扎错),那块大泽周围隐藏着一处更大的诱惑——定结宗古堡。定结宗位于定结乡,是定结县旧时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宗教中心。统治西藏的萨迦政权在元朝末年开始衰落,而雄踞山南、主宰藏传佛教帕竹噶举教派大权的朗氏家族悄然崛起,其领袖人物绛曲坚赞在明初开始建立宗(宗,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县)一级权力机构,而宗的驻地常常修筑坚固的城堡,藏地统称宗堡。
图中的定结宗在20世纪前一直是定结地区的政治、军事、宗教中心。 藏地宗堡名声最显赫的,是因20世纪初西藏抗英而闻名的江孜县宗山堡。鲜为人知的是,始建于1384年的定结宗同样是一座重要的宗堡。它是一座土木结构的藏式建筑,上下呈梯形,原有五层高,现存两层,但庄严的气势没有因建筑的损毁而减弱丝毫。走进宗堡内部,四周房间围成一个正方形天井,楼层之间有木梯直通上下,俨然一座放大版的碉楼。与江孜宗堡相比,定结宗堡背后依山,前方傍水,多了一道“护城河”。
越野车穿越湿地,到达定结县政府所在地江嘎镇,天色已晚。一路上强悍刺眼的光线开始冷却,变成了温柔的淡黄光。这一路沿着叶如藏布穿越,散落在河两岸的碉楼时隐时现,像一群群埋伏在路旁的士兵,随时都可能从草丛中冲杀出来。在所有的碉楼遗址中,最壮观、最完整的要数江嘎镇古娃村的碉楼群。在古娃村采访时,即使年岁最大的人也不知道这些碉楼的来历,甚至忘记了它们的建造时间。这碉楼就像默默无闻、任劳任怨的母亲,孩子们似乎永远也说不清母亲年少时的模样。人们从小在碉楼里玩耍,爬上碉楼眺望雪山,玩累了就回到家中,碉楼则像母亲般默默地守望着他们。
十几年前,当我在四川丹巴美人谷首次见到碉楼时,我就开始对它们充满迷恋。藏族历史学者杨嘉铭在《千碉之国——丹巴》一书中划分了三个高碉分布的密集区:“一是西藏的山南地区,二是四川的嘉绒地区,三是四川茂县、理县羌族地区。”
然而,这三个密集区并没有将后藏日喀则地区包括进来。而《西藏志》则有记载说:“自炉(炉,今四川康定县炉城镇)至前后藏各处,房皆平顶,砌石为之,上覆以土石,名曰碉房,有二三层至六七层者。”这说明,后藏地区曾经也有大量碉楼分布。几年前,后藏西部的聂拉木县曾发现过几处规模较大的碉楼群。聂拉木与“千碉之国”横断山区相隔一千多公里,但两地的碉楼建筑风格、样式却基本一致。我们不禁产生疑惑:后藏腹地的定结、岗巴、亚东等地区真的没有碉楼群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
这一次我们在后藏腹地行走,亚东、康马、岗巴、定结、定日等沿线均发现了不同数量的碉楼群,只是保存的完整程度不如横断山区的藏、羌碉楼。原来,后藏并非没有碉楼,只是它们隐藏得更深、被战争破坏更严重而已。对于嘉绒、羌族地区的碉楼群,我先后做过深入探访,唯独这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后藏碉楼,多数处于“养在深闺人未识”的状态。
写文章时,我从历史学者手中找来一张《茶马古道图》,这条闻名于世的西南古道跨越横断山区,向西一直通向边贸重镇——西藏阿里地区的普兰。对照我们在后藏的考察,这张地图并非无懈可击,因为它似乎遗漏了一条穿越后藏腹地的重要路线:帕里—岗巴—定结。古代帕里曾长期为西藏南部的贸易中心;岗巴则位于拉萨与日喀则之间的交通干道上;古代定结宗为定日到亚东的必经之地。因此,昌盛时期的茶马古道不可能不经过这里。
在地图上,我们可以轻易发现定结地理位置的重要性:它东接帕里镇,可从亚东口岸进入印度、不丹;西连定日,可从聂拉木口岸进入尼泊尔境内;北通萨迦、拉孜,向东可到达日喀则、拉萨;南面虽然狭小,却也有陈塘、日屋等边贸通道。学者谢继胜据史料绘制了《唐以前佛教石窟分布线路图》、《“于阗样式”由藏区西部进入卫藏地区传播路线图》,其中“吉隆—定日—定结—岗巴”均为重要的传播路线。今天,定结、岗巴境内发现的众多历史遗迹恰恰在佐证这样的史实:后藏存在一条被历史遗忘、被学者忽视的文明之路。茶马古道上那些来往的茶商、盐商、僧侣、使者、官员们一定不会忽视这条便捷的通道。
茶马古道为定结地面上留下了精彩纷呈的历史文化遗存,如羌姆石窟、扎西群培林寺、沙里寺、劣岭寺、格巴寺、贡寺、多吉曲登尼玛寺、国鸡寺、乃甲切木石窟寺、帕尔寺、葛夏寺、杰龙寺、桑丹林、曲果德庆林寺。除此之外,还有许多宗堡、碉楼、神殿、古墓,或许还隐藏着诸多未被发掘的奇观。
回望定结,它本是“长在水中的地方”
有了湿地,有了水源,定结高原才有了无尽的生命力。喜马拉雅山及其支脉将日喀则地区的定结、岗巴四面包裹起来,中间正是一大块海拔约4300—4400米的高原,我们所说的湿地就发育、生长在这里。横贯东西、汇入朋曲的叶如藏布、吉隆藏布是高原的血脉,中部的错母折林、共左错两个湖泊是高原的眼睛。此外,四面高山上流下的冰雪融水还形成了无数条小河流。
尽管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大殿早已坍塌,但转经筒、晒佛台还在发挥作用。曲热寺的转经路旁边,一位头上扎满小辫的藏族老妇正在虔诚地祷告。 浩瀚的湿地向我们讲述了很多神奇的故事,但它一定向我们隐瞒了更多未被发现的秘密。它的神秘性,不会因为我们的一知半解而有丝毫降低。这种神秘往往是一层一层派生的,犹如喜马拉雅山顶的积雪,一层雪融化了,还会有新的派生出来,那是一种坚韧而绵长的轮回,永无止境。只要山顶有冰雪,就会发育出像树枝一样的水系,就会有峡谷、冲积扇、湿地、湖泊,然后就会孕育村庄、古道、寺庙、宗堡、碉楼……
根据地基分析,曲热宗残骸的体积还不到被毁前的1/10。即便已经残破至此,人类在它面前还是显得那么渺小。 有人说,青藏高原腹地是生命禁区,这里仿佛一块被鹰的尖喙撕裂剥啄过的头皮,荒芜而僵硬,但那只是表象而已。当我回到北京的寓所,决定描写定结的神奇时,我突然发现:除了一些地名,我对那里的一切记忆都留在原地了,似乎只有重返那里,才能重新闻到湿地上那混杂了青草、花朵、水、牛羊和酥油的气味。
不可思议的是,西藏自治区曾公布过“十大湿地”,这块像大海一样容纳无数景观的湿地居然榜上无名,它甚至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!长期从事援藏工作的赵春江老师多次为它打抱不平。离开定结的路上,我们决定为这片高原湿地命名。最早我曾为它取了多个名字,如“后藏湿地”、“叶如藏布湿地”、“错母折林湿地”、“岗定湿地”。
塔头草是沼泽地的标志性景观,同时也是湿地历史的见证者。在距离定结县城不远的这片沼泽地上,塔头草绿油油、厚墩墩,一两尺远就有一个草墩,有的在浅水中盘踞,有的在深水中耸立。 去贡嘎机场的路上,多布杰告诉我一则传说:“定结、岗巴县所处的高原,最早是一片宽阔的水域,后来水中长出了陆地,最高处有一块巨石,定结宗的古堡正好建筑在巨石之上。”
有意思的是,专家的解读与民间传说不谋而合。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的章铭陶研究员告诉我,在很久以前,定结宗周围是一个陷落的湖盆,后来湖水干涸留下了这片湿地,现在看到的错母折林和共左错是残存的两块较大水面。也就是说,水落石出之后,共左错西北部出现了一个叫“定结”的地方。我们决定把这里叫做“定结湿地”。因为,“定结”本身就是“湿意”十足的词语——它在藏语中的意思是“长在水中的地方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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