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越南最大的城市,西贡这名字,可以带起一串意味深长的联想。1975年以后她被称为胡志明市,但是我发现这名字只在越南北部通行,到了南部,人们还是习惯说西贡。
大巴在范五老街停下来,我背起背包开始沿街找客栈。这里街巷纵横,密密匝匝的房子既是民居,也是众多背包客的容身之所。连续看了五六家,最后我在一个小巷深处找到了一间便宜的民居客栈,主人一家住楼下,客人住楼上,价格不过6美元一天。条件虽然一般,但因为是民居,很多设施倒很方便,房间里甚至可以用网线上网。
热心的女主人英语讲得不错,在她的指点下,我大致敲定了第二天的行程,又在小巷边上的一家旅行社预订了湄公河一日游。
雨水断断续续下了一夜,早晨天色还有些阴沉。我叫了一辆出租车,前往战争犯罪博物馆。客栈女主人告诉我,这段路程的出租车费最多只需要3万盾,但睡眠不足让我有点发晕,以致于把司机报价的fifty自动在脑中编译成fifteen,结果不得不奉上5万盾。其实路程很近,这钱就当是见识地头蛇的厉害了。
战争犯罪博物馆并不大,院子里露天摆放着当年美军的飞机和坦克,小小的模型一般,但却是货真价实的战争工具。室内展厅分成几个部分,大多是黑白的历史图片,也有一些数据展示和反战题材的雕塑。时光如果倒流数年,我应该没有足够的勇气直面那些血淋淋的历史镜头,但现在却强迫自己去看,看看炮火如何无情,生命如何脆弱。
难得的是博物馆的主题扣紧“战争犯罪”,没有刻意强调侵略战争中常见的民族立场。二楼的展厅里有一幅图片,是在当年的战争中失去生命的战地记者、宣传人员,密密麻麻的几乎占满了一面墙,有越南人,也有美国人。大部分越南人都很年轻,大部分美国人都很资深,他们试图用手中的笔和相机记录最真实的残酷,结果自己的生命也从此永远定格。
我在这幅图片前留影,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。生命本如浮萍,无辜无奈无助,有多少死于非命的恐惧,就有多少贪恋生命的理由。惟有直面的勇气,才有穿透的眼光,惟有悲悯的胸怀,才有舍身的力量。本来可以置身事外,本来可以事不关己,甚至本来可以用别人的鲜血浇注自己的鲜妍,结果却主动踏向死境的人,总是让我心生景仰。虽然我知道人类总是健忘,事过境迁后现实就开始张狂,就像博物馆里高价出售的子弹壳,不知道还有谁会联想到杀人的利器,历史的悲怆,生命的忧伤。
比图片更震撼的,是实景遗址的展示。“虎牢”应该是当年美军关押越共以及硬被指认为越共的普通百姓的地方,狭小密闭的牢房里,有令人望之生畏的蜡像,有详细的酷刑介绍,有用中文写在墙上的狱中诗原迹,还有当年确实使用过的断头台原物。阴雨霏霏的天气,眼前的场景让我不寒而栗。抛却政治之争,抛却宣传目的,想到人类会发明花样百出的酷刑,还单单用来对付同类,就觉得人性潜藏的阴暗残忍,深不可测。
饱受磨难,也容易催生坚毅不屈。博物馆的介绍文字比我一路上见过的其他地方都齐全,包括了中文。在虎牢里,我看到有学生模样的人在认真地做笔记。越南,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,越来越让我觉得有如磐石,不可小视。
我也仔细看了一下在虎牢里展出的真实历史。那些被残酷折磨的犯人,很多名字里都带着个“文”字。每一个名字,都是一个鲜活的,滴血的灵魂,我除了唏嘘,还是唏嘘。
离开战争犯罪博物馆时,我翻开了展厅里厚厚的留言本,那上面有各种笔迹各种文字,基本上都指向不要战争的愿望。我也拿起笔,写下了同样的,遥远的理想。
因为下雨,我被困在战争犯罪博物馆,等走到对面的独立宫,已到了中午休息时间。越南人似乎很注重午休,很多景点中午都是关闭的,几乎和独立宫正对门的红教堂也是如此,我只能在外面左右高低,上下来回地给这座胡志明市著名的地标拍照。
红教堂是一座天主教堂。曾经被法国殖民统治的越南应该有不少天主教堂,从下龙湾回到河内时,我就在路上见到一座。但最著名的还是西贡这一座。通身用红砖建造的红教堂,真名叫圣母大教堂,这是一个很法国的名字,一如它的外形。两侧尖尖的塔楼,高耸入云,仿佛直达天堂。教堂前那座庞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据说也有57米高,人在下面费尽力气地抬头仰望,也只能看清楚圣母长袍的下摆。
圣母像周围鲜花环绕,绿草茵茵。不少人悠闲踱步,拍照嬉戏,这里俨然是一个小小的休闲区。附近还有一块更大的绿地,仿佛是不设围墙的城市公园。婆娑的绿树分隔开道路和草坪,犹如分隔开两个世界。草坪上有谈心的恋人,有背着吉他的年轻人,道路上却是呼啸的摩托车流,来去匆匆的神态。这情形让我想起初抵河内的感觉,号称“东方小巴黎”的西贡,其实也有很多中国元素。建筑物里面常有中国文字和摆设,还是很传统的那种。我住的客栈旁边就有一家人,门口贴个中文匾额“总要够运”,非常直白,广府味十足。
而建筑的外表,就偏重于西式了。这城市,给我的感觉非常“混血”,中西合璧,经过本土的萃取吐纳,就成了越南最时髦最聚人气的地方。
红教堂旁边的中央邮局就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,外表布满精致雕塑,大厅的圆拱天花富丽堂皇,很有气派。这个已经有100多年历史的邮局,一向受背包客青睐。不收门票,也没有中午关门休息的不便,既是个性鲜明的旅游景点,又是实用便捷的服务场所。这里不仅提供邮政服务,还提供货币兑换,设有免费的信息查询柜台,还有出售旅游工艺品和纪念品的小商铺,价格比外面的低廉很多。宽敞的大厅里聚集着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游客,有人在发明信片,有人在华丽的电话隔间里打电话,有人兴奋地到处照相,还有人什么都不做,只是坐在长椅上休息纳凉。邮局里人员见惯不怪,都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工作,来来去去的游客,在他们眼里就像空气一样自然。
我很喜欢这个地方,逗留了很久才离开。步行穿过半条街,去寻找市政厅,攻略上说的另一座典型欧式建筑。但在我看来,市政厅并不比路上的其他欧式建筑更特别,里面是否特别堂皇,我不知道,因为作为游客我不能进入,只能在外面那一片花木葱茏的空地闲逛。
刚好碰上一个摄制小组,主持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,虽然说的是越南话,我还是听到西贡这个词反复出现。明明空地上就有胡志明和越南孩子在一起的雕像,明明中央邮局里最显眼的也是胡志明的大幅画像,明明这个城市就叫胡志明市,但显然西贡这个旧名字还是占了上风。
下午,我回到了已经开门的独立宫。
围墙圈出很大的一片区域,围墙内是大片的绿草地和一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四层建筑。这就是独立宫,当年南越政权的总统府,样子普通得让人失望。
但内里却是大有乾坤。
参观路线都在墙上标示着,需要依照箭头顺序行进。我开始以为这只是身份的象征,后来却发现实在是为了照顾游客。看似普通的独立宫,里面四通八达机关互通。一楼似乎是聚会场所,包括宴会厅、会议厅之类。二楼是总统、副总统处理公事的地方,包括办公与会见的居室,布置得并不复杂,但是每一样摆设都透着堂皇的气派。三楼的功能应该更私密一些,大概是内眷们经常出入的地方,包括总统夫人接见室以及娱乐室等等,中西合璧的“混血”风格很明显,不但有大大的陶瓷花瓶,娱乐室里还放着一副麻将。比麻将更令我惊讶的是私人电影院旁边的天台上停着的一架直升机,显然方便当时的南越领导人随时逃亡。
在四楼可以俯瞰这飞机。总控制室也在四楼转角,我尤其想不到,从四楼还可以直通地下室。这栋外表平平无奇的大楼,原来身兼数职,既是豪华的总统官邸,又是休闲的娱乐天地,更是神秘的作战堡垒。这样的功能组合,的确相当诡异。
地下室应该才是独立宫真正的充满历史感的核心。这里就是一个隐蔽的作战指挥部和避难所,完全封闭的空间,幽深迂回的长廊,穿行其中,气氛很有些阴森压抑。一个个方格子般的小房间,摆放着那个年代的桌椅、电话机、电报机,古老的金属器具,在灯下散发出冷冷的光,色调沉郁的作战地图,看起来相当冷峻。墙上的日期,定格在1968年的某天。人一走进来,就猝不及防地回到短兵相接的战时岁月,完全来不及准备,神经就紧张了起来。
据说今天的独立宫完全保留了1975年北越军队攻占进来时的样子。走进独立宫的一个个角落,感觉就像走进某场老电影。想像当年住在这里的人,一边营造歌舞升平的假象,一边惶惶不可终日,计划着随时逃亡。历史与政治从来有如电影,剑拔弩张,扣人心弦。
(胡志明市的独立宫)
独立宫最终成了统一宫,统一宫里的直升机静默着,看着西贡成为胡志明市,看着胡志明市继续引领着越南的最新潮流。
离开独立宫,我又去了红教堂。有人在喂鸽子,停在教堂尖顶上的鸽子,飞下来又飞上去。阳光比上午明亮了一些,鸽子在天际间盘旋,场面很是壮观。
(红教堂前的圣母像)
红教堂也已经开门。走进去,发现跟华美的外表比起来,红教堂的内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。待了一会,我被人客气地请了出来,原来今天红教堂里有一场婚礼,马上要开始了。
出游途中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迎亲队伍,但是教堂婚礼我还从未亲眼见过。以为碰到了好机会,走出门外才发现,隔着大门和围栏,只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模糊景像,听到牧师用越南话宣读的证誓,并不能得到更多信息。婚礼照片显然是拍不了了,退出来,恰好看到一群似乎正在拍艺术照或进行什么宣传活动的女孩。她们都穿着漂亮的奥黛,和传统的类型比起来,质地更加轻薄,花色更加艳丽,款式细节上也有一些变化。看来西贡小姐总是走在这个国家的潮流尖端的,就算传统国服,也要穿出新花样来。
预定的行程基本结束,我要去市场逛逛了。滨城市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市场,从地图上看离红教堂不太远。,我就一路问着人走过去。
又发生两件怪事。
路上有人向我搭讪,一开口就说,I saw you in Nepal.
我看着这个印度人模样的小伙子,有点迷糊。穿越了吗?他在尼泊尔见过我?可是尼泊尔应该是我的将来时,而不是过去式啊。难道是什么酒吧的名字?
我有一瞬间想说,是啊,将来吧,将来我会去尼泊尔的,话到嘴边却变成中规中矩的,你认错了,我从来没有去过尼泊尔。
是吗?小伙子似乎有点困惑。确认之后,他很有风度地走开了,临走前还替我指了路。
在一个路口转角,又一个意外发生。专爱在出行途中给我制造事端的相机,镜头来来回回自动伸缩,无法控制。
很巧,旁边就是一个照相馆。店员不会修理相机,但给了我一个修理店的名片,同时又说地方有点远。我有些踌躇,据说市场晚上8点就会关门,而我明天要去湄公河,后天一早坐飞机回国,现在去修理相机,哪里还有时间逛市场呢?
就在这时,一位摩托车手把我的相机拿了过去。我有些吃惊,照相馆的职员赶紧解释,原来他是修理店老板的朋友,可以用摩托车免费搭载我过去。
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,我赶紧谢谢。原来修理店并不远,店主很有经验,很快就判断应该是电池问题。我刚换上的备用电池确实如店主所言,充电时很快就完成了。正常充电时间应该在两个小时左右,太短是电池不行,如果太长,需要充足五六个小时,那就有可能是充电器的问题。
店主说得这么专业,我放心了。不算白跑,如果真的是相机有问题,我还非得这个时间来,因为店主说明天是周日要休息。而他那位名片上写着“摄影师”的朋友,刚好是卖电池的,也没有借机向我推销他的电池。虽然为了稳妥起见,我把两个人的名片都要了过来。
这一次得到了两个厚道人的帮助,我运气还真不错。那位摄影师兼卖电池的摩托车手,继续免费把我送到了滨城市场。
确实是个很大的市场,各种货品成行成市,琳琅满目。从日用品到工艺品,从小摆设到大包装,衣食住行各色商品应有尽有。这里显然不仅仅做本地人的生意,商贩们应该很熟悉游客的路数了。我身上的越南盾所剩无几,结果一路被告知可以用美元消费,只是具体的汇率,每一家店铺都不同。
这么大的市场,迷宫一般,走进去人就开始迷失了。明明知道这里的东西比较贵,我又不擅长讲价,却还是没能抗住巧嘴商贩的轰炸,最终两手拎了沉重的大包小包出来。其中最多的钱用来买了咖啡。那位巧舌如簧的女商贩会讲不错的中文,几乎不给我思考的时间,就自作主张把一公斤最贵的咖啡豆磨成粉,加上两盒速溶咖啡,最后扯下两个滴漏壶塞到我手里,很慷慨地说,附送的。
末了,塞给我一张名片。一看,上面还有日文。女老板看来走的是国际路线,干脆利落的做派,很有长袖善舞的气质。
最后一路问人,终于在庞大迷宫里找到了合适的出口。原来滨城市场离范五老街很近,即使拎着这么多东西,步行回去也没有太大问题。这一天的行程,至此圆满地划了一个圈。
(背包客钟爱的中央邮局)
(很有欧式风格的市政厅)
(穿着花色奥黛的姑娘)